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愛蝶灣6樓D室

翁子健

「愛蝶灣6樓D室」是方琛宇這次展覽的題目,但也是他家的地址。這個雙重性的意味在於:作為一個普通的概念,地址是功能性及指示性的,但以這個地址命名一個在科隆發生的展覽,這個地址便不再有任何實用意義,因為作為題目它不是為了讓人去尋找這個具體的地點,對於觀看這次展覽的人來說,甚至這個地點是否存在也不要緊。這種雙重性正是方琛宇創作中的核心命題:那些既是完全私密的、又同時極盡人所共知的事。

這個地址當然也是一個提示,幫助我們去理解這個展覽:首先,它指向香港,全球金融中心,曾經的「世界工廠」的大腦,以貿易自由聞名,一個以效率和生產力作為最高評判標準的地方。這個務實的社會篤信時間就是金錢。在這兒成長的人自然而然地帶有一種道理的責任感:必須以「正確」的方式利用時間,而浪費時間就是一種反叛。從這個角度看,不妨將方琛宇的創作理解為一種對反生產力的研究,是對於那些令人罪疚和難受的不事生產的時刻之探討。他的追問是:難道我們的個人歷史不是由無數的這些「非歷史性時間」構成的嗎?這些時刻怎麼可能會毫無意義呢?

這個地址也指向《D室》,那是這次展覽上的一件作品,2015年在香港藝術中心第一次展出。當時,方利用了展覽的一個角落,將之改造,仿製成自己家中睡房。展覽期間,他邀請觀眾每人獨自在房間內等待10分鐘,房門鎖上,任何計時工具都不得帶上。觀眾知道他將會在房中等待10分鐘,但是房間裡沒有任何值得一看的東西,他們只能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的頭腦內。他們的日程計劃,他們的體驗,好比是突然被中斷了一下,儘管他們是自願參與這件事的,但是他們也不得不停下來,面對這個中斷。這就是這個作品的核心命題:這個沒有理由的中斷,這10分鐘裡的發生的事情,它意味著什麼?在未來我們還會記得它嗎?

當下這次展覽的其他三件作品可被視為方的研究之考察素材。他以圖片及文字記錄了他在美術館實習值班時,在上課時,和在長途巴士上的心理活動。這些文字可能會有點像經典的意識流小說,尤其是卡謬的《局外人》,但是文學性不是方關心的問題。方要探討的是一種普遍的東西,而不是一些特殊的私人經驗。試想:在沉悶和分神時,我們是否都會在頭腦裡跟自己說話?我們都跟自己說了些什麼?這些話是偶然的嗎?它們為什麼會出現,為什麼會這樣出現?它們可能還會出現得毫無約束,不顧任何社會的基本禮儀和道德。與當下情境毫無關係的記憶畫面也會浮現,我們都不知道此事此地為什麼會想起這些事。方以自己的經驗,希望探討的正是這些我們自己跟自己的對話。

在來德國兩年之前,方在香港已是一位受到認可、有相當經驗的藝術家。對他而言,來德國讀書,最重要的肯定不是獲取新的資訊和方法,而是對一個陌生環境的體驗,一種距離感和冷漠感,因為孤獨正是方最感興趣的感受之一,他的創作也往往旨在處理及轉化孤獨,以達致對自我的更深刻的理解。從這個角度看,這次展覽的最後一件作品《午後》真可謂是一個美麗的比喻:《午後》是一本沒有文字,不記載任何知識和歷史的書,書中只有陽光的映照,隨著時間轉變形式。這大概象徵了方的藝術創作之要旨:自我對於時間和心靈的最為細緻的感受。

– 文章刊登於同名展覽場刊